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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豹】12 基于爱的政治(上):爱是一种公共性的力量

201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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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今天这一节爱情课,我们讲“在爱中没有主权的位置”。说“没有”,有点决绝和夸张,实际上我们是想要谈谈是否有可能以爱为基础来构造社会。最近这些年来有一些理论家在发展这种社会理论,我们可以叫它“基于爱的政治”。

上一节课,我们刚聊过“杀死浪漫爱的美梦”。要把浪漫爱的执念杀掉,是为了开启更广阔的生活,更多样化的爱的形式,也是为了开启我们后面的课程。我们想要把爱情从私人生活里带出来,看看爱情的道路,有没有可能不是通往玫瑰花或者洗手作羹汤、生儿育女这些戏码。

我们知道爱情可以很强大,也激烈,也有力,不过,我们平时谈到爱情的力量与质地时,总会强调它让有情人克服障碍,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生生死死,奥德修斯流亡还是十年,妻子佩妮洛普仍然在等待它。或者说爱情强大得超越时间,让两个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度过磨难,生儿育女。这确实是很强大的力量,和美好的质地,不过是属于私人领域之内的“强大”与“美好”。今天我们想要看看,爱情有没有可能,成为一种具有公共性、政治性的力量。

那具体来说,我们分为四部分来讲:第一部分,我们讲一下“主权”观念,这可以说是现代政治运行的基础。第二三部分,我们会介绍两位关于爱的理论家,看看他们是怎样具体地以爱构造社会的。两位分别是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劳伦·勃朗(Lauren Berlant)。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强调人的感受力,认为人是有感受能力的主体。

那从这里我们过渡到第四部分,讲“情动”这个概念,它比较难懂,情是爱情的情,动是行动的动。最简单地讲,情动(affects)的意思是,人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但身体能够感知到的那些情感情绪,会产生社会后果,构造社会关系——情感能让人动起来。“基于爱的政治哲学”,通过指出情动的重要性,对主体性观念作了更新和挑战。

我们在课程开始时,提到过主体性的概念。今天是要说,这个概念,还有与它相关的能动性,几乎可以说是近代以来主流的社会理论和政治行动的基础。

举个例子,一场社会变革,可能基于某个主体的锻造,也是出于主体共同的政治意志,以某种政治行动比如改良或者革命,推动了社会变迁或者制造了某种历史事件。再比如,家庭的构造,在如今就是有自由意志的个人,在主动、自愿、相互同意的基础上,构造的一种关于亲密关系的契约。比如,现代自由⺠主社会里的个人,是自由的政治主体(liberal subject),也就是⺠主社会中能构造契约,能为自身行动充分负责,充分参与政治生活的主体,政体的性质和主体的性质之间,有对应关系,也相互塑造。比如“经济理性人”,市场经济生活中的个体。

什么是主权呢?而“主权”,是主体的自我统治的权威性。国家、个人、组织都在乎其主权。在汉语语境下,大家谈国家主权比较多,可能离“个人的主权”有一点距离。

举两个生活中的例子。比如大家现在看社会新闻,一个学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母或者校⻓班主任改了高考志愿,大家现在不太会用“他们是为了这个学生好”来原谅他们了,大家会觉得,这违抗了这个学生的自由意志。或者,大家在生活中越来越强调“界限感”“隐私权”这些词,十三岁的女孩说,爸爸妈妈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能动我的抽屉,要敲⻔后才能进我的卧室。虽然我们在具体表达这些不满时,使用的经常是关于权利的话语,“他没有权利”、关于文明的进化论话语、“我爷爷没有素质”。甚至所谓“素质”的国家话语,但这些话语的背景,都在于个体主义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越来越强调自我统治。

现代的政治,是基于主权观念的政治。主体性,还有个体对于自身的主权观念,如今已经几乎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道理。主体性和对自我的主权,既是塑造现代人的一种理想,也是社会事实和政治文化,无论人还是国家,都以充分获得主权、行使主权为目标。

那我们后面要讲到的两位理论家,哈特和勃朗,都是“非主权”的理论家(non- sovereignty),他们希望建立的是一种不同于主权逻辑的新的政治,以爱为基础。先不论它能不能实现,他们都希望能借爱来想象不同的未来。

所以可以说,他们关心的实际上是这样一个问题:社会纽带的基础是什么?是脆弱的人共同分担⻛险吗,是财产共有吗,是共同生产吗,是阶级意识吗,还是,也可以是爱?那么也就是说,他们关心,如何组织社会?社会变革、社会运动能从何处来?

铺垫了这么久,现在我们来正式进入“爱的社会理论”。

简单地讲,这种社会理论,是想要设想一种挑战主权观念的社会,认为更好的未来世界,是基于爱而不是基于财产或者契约去构造社会,去开启政治行动。以爱为基础的社会理论,会格外强调,在爱中的人,会乐意改变自己,愿意与他人产生关系。

怎么理解呢?一方面,爱有“生成新主体”的动能(generative);另一方面,反过来,在爱的力量下,主体乐意去“转变”(transformative)。它不是强调要有多个稳定的,现成的,所谓成熟的,独立自洽的人,和其他人去构造一个社会契约,区分权利义务,区分边界。它会强调人不是只有自我就足够的,也认为不稳定可能是个好状态,至少是个向新的、朝向改变的状态。

不过我们先来看看哈特和勃朗这两位理论家的具体论述,看爱究竟能怎样“改造社会”。大家放心,其实论述一点也不枯燥的,这种爱的社会理论,本身很有趣,他们表述得也生动。而且听完后会让人挺乐观的。

先讲迈克尔·哈特。他是一位⻢克思主义者,他提出了“诸众”这个概念。类似于大众,但是”诸众“很正面,既不是群氓,危险的暴⺠,也不是由媒体和国家操控的盲从者。因为他特别强调的状态,是大众还没有受有主权的政治操控的状态,大众还有在政治上自我决断的能力,是革命性的,是积极的集体。他会认为,现代的“帝国”已经是受财产和资本统治的了,而诸众是反对帝国的革命性力量。在“占领华尔街”这类社会行动中,我们就能看到诸众的力量。

那哈特问,我们通常都认为,现代社会是基于产权、基于钱的。那我们来看看,社会有没有可能是基于爱的?他觉得爱这种力量,是有转换性的、集体的、生成性的,所以能构造社会。这几点我们在前面提到过。那此外,哈特尤其强调的爱的性质是,爱有持续性。什么是持续性呢?举个例子,在爱中,我们会感到因为爱上别人,而似乎改造了自己,丧失了自己,这种丧失有持续性,不是一种简单的断裂,它更像是向水中一点投入一个石块,不仅会扰乱那个点,还会扰乱整片湖水,波浪不绝,一道道水波纹会逐渐延展开去,这就是持续的扰乱。

哈特说爱有持续性,因此,它能激励人去持续地完成某种政治行动。这个逻辑关系也许大家比较难理解,大家可以对比一下,社会主义运动也否定产权和钱这种社会联结,挑战私有产权理念,基于阶级意识和共同理想,来构造社会,认为那能够带来新生。大家想,阶级意识和共同理想也是有持续性的,就像爱。之前说过,哈特正是一位⻢克思主义者,所以他用爱来构造社会的理论,是有点像阶级意识这种学说。

哈特关于诸众(multitude)和关于“爱”的理论,来源于哲学家斯宾诺莎。斯宾诺莎指出了非常有意思的一点,他说,根本不存在“爱自己”(self-love)这种爱。为什么呢?斯宾诺莎说,爱一定意味着一个人承认外在原因、外在动力。你爱,是爱别人,他者,或者爱上帝,国家,总是外在的。那“爱自己”中不存在外在动力,它就不是一种爱。那大家看,斯宾诺莎这里指出了爱的第一个特点:集体性。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爱是多于一的”,它一定会构造出关系,另一个斯宾诺莎眼中爱的特点是,爱有延展性。他认为爱是我们快乐的增⻓(joy),同时有我们行动能力与思想能力的增⻓。用俗语来说,就是,在爱中我们可能真的是更好的人,能摆脱蒙昧,有更清醒的自我认识,有更能够负责任的行动。所以哈特说,从本体论意义上讲,爱这个东⻄就是生成性的。

现在大家不妨来回顾一下此前的课程。第一次课,我们讲“坠入爱”时,是肯定外在力量对自我的撼动。我们分析过坠入这个行动,人是甘愿进入到一种边际状态,一种危险之中。坠入不是一个主体的自由意志的选择,它突出了“乐意”,这非常突出爱的生成性的性质,也强调了外在动力。

上一节我们讲”杀死浪漫爱的美梦”,以伯格曼电影为例,讲到女主人公是在二十世纪大众传播的典型形式,也就是“浪漫电影”的影响下去恋爱的,她的爱是一种对爱的效仿。真正的爱应该是自我的转化,是承认他人的存在,是以同理心去认识、理解、体会别人的情感,认知他人。

那我们或许也可以说,如今偶像崇拜里的粉丝文化,也是对爱的模仿。浪漫爱的美梦欠缺的就是真正新主体的生成。

那我们来总结一下哈特的看法:

第一,哈特是在承认主体性的同时,特别强调爱对于主体的“生成”性质“转化”性质的力量,他认为爱作为政治力量的好处在于,爱有持续性。

第二,他认为如今的现代政治理论,都太强调特定主体的⻆色和判断了——无论国王,党派,还是自由个体,都好像是一个“连贯的⻆色”。那在爱中,情况就不同,一个单一个体因为爱,也有了“诸众”的性质。什么叫作“诸众”的性质?就是说,它是多余一的,是不平整,不完全统一的,不完全一致连贯的。爱的力量就是让你感到丧失自我,不连贯,在变化中,而且你心甘情愿地认识到,接受这种不连贯。哈特认为,个体的不连贯是一种好处,社会的不连贯也是一种好处。它有内部的动能,让我们可能去改变,可能去产生政治行动,也需要与他人发生真正的关系。

我们对比一下,如今的大众心理学都在教我们如何得到一个完整连贯的自己、原谅过去、消解矛盾冲突。如今的投资人会特别希望创业者讲出一个连贯的,有头有尾的创业故事——一个人16岁那年,很喜欢猫,家里又不让养,他想,如果整个城市的宠物都能互通有无就好了,这是他对共享经济感兴趣的起点,所以现在他36岁,想要做共享单⻋。大家很熟悉这样连贯的故事,就好像,个人得在一条直线上行进,有来路,有去途,有解释,有后果。个人总是一个海绵一样的完整体,不断吸收养分,发展自我。那哈特说,要承认甚至彰显个体不连贯的特质,爱的好处就恰恰在于,爱中的人愿意去扰乱自我,不再连贯。这是全部的可能性之所在,这是我们敢于乐观的原因。大家看,是不是有点激动人心?

同时,哈特也会认为,爱的能力不是天然先在的,爱要作为社会纽带,还需要制造一些特定条件。他用的一个比喻很巧妙:爱就像社会的肌肉,要像希腊人训练身体时的“七艺”一样,有意识地去作身体和道德训练,身体的肌肉才能强健有力——而且这种训练,必须是共同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