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cover of episode 哈瓦那有间武术馆

哈瓦那有间武术馆

2019/2/12
logo of podcast 壮游者|人文旅行声音游记

壮游者|人文旅行声音游记

Frequently requested episodes will be transcribed first

Shownotes Transcript

正如大家刚才在视频里所看到的,古巴和哈瓦那充斥着阳光、大海、音乐和舞蹈,还有刚才视频里那个老头,充满了乐观的革命主义精神,因为古巴是社会主义国家。 夏湾拿 2016年,我偶然看了一部纪录片《华人移民史-闯拉美》,主角是前香港大学教授雷竞璇,同时也是一位历史学者和作家。 他的父亲雷炳勋在1954年告别广东台山的妻子和三个幼子,辗转到香港,再去了“夏湾拿”,也就是那个时期华人口中的“哈瓦那”,一个更有诗意的译法。他听说父亲在那里当厨师、开杂货铺,不到五年时间,父亲返回香港,竟然能在香港为都来到这里的家人购置公寓了。

◻︎视频截图 那一年是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但雷炳勋和留在古巴的华商们都认为这只不过是动荡的加勒比海岛国的又一场政治波动而已,会过去的。于是,在香港停留一年后,出于对未来的憧憬,再次返回古巴。殊不知,自此被困,直到1966年才侥幸返回香港,却因生计问题郁郁寡欢,1968年染病而逝,年仅47岁。 雷竞璇长大后,对父亲有着模糊的印象,又对他那段“夏湾拿”经历很感兴趣,就几赴古巴探访,做了一部纪录片。片子里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在养老院里,雷竞璇见到了唯一一批批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中国出生、从中国而来的古巴华人,现在整个古巴大约还有100多位,他们讲广东方言和西班牙语。

◻︎养老院内的中国人(截图) 这批75岁以上的老人,大部分人是单身没有后代,他们讲着过去的时光、讲着对故土的怀念。他们都是跑不掉的那一批,辛辛苦苦积攒下拉的家业都被收归国有。革命后,纷纷进入了古巴体制,成为了公务员,挣着人人差不多的工资。有一个镜头,他们在老人院,每天由护士带领做操,古巴医疗水平高、全民免费医疗,领着退休工资。大概是10几美金一个月。他们无法叶落归根,但这算是老有所依么?我给不出答案。 我只是觉得,大部分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好比雷炳勋,为逃避未知的共产主义风暴而去国离家,到达地球的另一端,结果在那边又赶上了另一场共产主义风暴,他终究逃不了这个命数。 看了这个纪录片,我也似乎理解了我之前所说,那些在海外生活、脸上依然带着5000年风风雨雨的唐人街的同胞们,万里迁徙,不过只是为了安稳的一粥一饭。我想,如果有机会再回到哈瓦那,一定要去中国城看看。 中国城 2016年11月,我第二次来到哈瓦那。两年过去了,古巴已经变中国游客倾心的热门旅行目的地。 而在当年的3月20,前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成为88年来首位访问古巴的美国总统。并和大学时学经济的的古共第一书记劳尔·卡斯特罗会面,他是老卡斯特罗的弟弟。 我看到,老百姓的生活方式较之两年前有了一点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街头有了很多的WIFI发射点,只要花2美金买一张上网卡,就可以方便的链接互联网。而在两年前,我整整10天没有上网,和跟没吃中餐相比,不能上网才是现代酷刑第一名。 经当地人的指点,我终于找到了中国城的正确位置,要穿过华人街的牌坊,再往东,穿过大街,走到小巷里,那里才是现在的中国城。

◻︎华人街牌坊 往里走,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看起来像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的雕梁画栋,一个小拱门上写着简体的“中国城”,里面不过是几家餐厅而已。

◻︎哈瓦那中国城 再往里走,马上就能看到天坛饭店,一个黑皮肤歌手在门口卖唱。天坛饭店的伙计,一个穿着唐装的古巴小伙看到了我,他能清晰地发出“担担面、炸酱面”的音。

◻︎天坛饭店的伙计 菜单上的写着“沪川京粤菜系,中国厨师主理”,菜价也挺合理,当然是跟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比。比如一道西红柿鸡蛋汤,收费5CUC。CUC相当于古巴的外汇券,当地人用CUP,1个CUC等于1美金,又等于24个CUP,那么这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大约是30多块人民币。但是这道汤,也仅只是外国人或古巴国内的富人能消费的起,因为他们普通人的月收入也不过是25个CUC,也就是25美金左右,也就是大约170块人民币。

◻︎两种货币(网络图片) 在古巴至今仍是凭证供应,大米,盐,糖,咖啡,火柴,肥皂等生活必需品,按月按量购买。但是价格极其便宜,这些生活物资价格大约占人均月收入的10%。而使用CUC消费的商店,主要针对外国人和古巴人生活中的非必需品,没有政府补贴,价格昂贵。 这里的每一条路牌上,都有着西班牙语和相应的中文音译,但是路牌上的字是简体字。狭窄的街巷两边,都是西班牙式建筑,偶尔从敞开的门厅里,能看到一两把被废弃的太师椅。

◻︎太师椅 房子看得出很老旧,但是外面都涂了新漆,应该是新装饰的没太久。建筑的外墙用色非常大胆,和中国传统建筑灰、白色和砖红色相比,这些色彩更有加勒比人民热情奔放的象征。 但是,你依然会觉得这里是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因为建筑上很多都有匾额,匾额上都是繁体字了,陈颖川总堂、林西河堂、李陇西总公所、龙冈亲义总公所、黄江夏堂、中国洪门民治党驻古巴总支部、中山饭店、北京酒吧....甚至看到一个“金龙戏院”,正在装修。

◻︎中国痕迹 我好奇地走进了中国洪门民治党驻古巴总支部,里面有个小伙子迎了出来,但这里是个餐厅,我看了一下,出售的包括披萨,都是当地人吃的食物,跟中餐毫无关系。 另外,在这个区域,我连一个带引号的”中国人”的面孔都没有看到,无论是街上的行人,还是从这些建筑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看起来和古巴当地人没有什么两样。 古巴武术学校 我在这里四处乱逛,最后被这样一个建筑给吸引了,建筑的外观色彩,用了非常明亮的黄色,非常皇家。拱门加上飞檐,非常中国。墙体和装修,看起来像一座山寨出来的寺庙,更有意思的是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好像匠人是照着一头狗狗雕刻出来的的,蠢萌蠢萌。飞檐上写的是“武术馆”,而飞檐下写着“古巴武术学校”几个汉字。

◻︎古巴武术学校 透过拱门,能看到大庭院、地上的八卦图,墙上的少林和尚,以及旁边的竹子。虽有中国风,但总有种土洋结合的意思。

◻︎大院之内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走了进去。左手门房的位置,是一个吧台,还有一个古巴人在吧台吃饭,看起来这里同时也是一个小饭馆。 吧台里有一个古巴姑娘,我要了一个“土可乐”(TU COLA古巴本土可乐)。可口可乐是资本主义的象征,当1959年革命后,美国对古巴进行经济制裁。可乐也不是普通人能消费的,就有了这种古巴国产品牌土可乐。喝起来也是哪个味道。我问吧台内的姑娘:“NO CHINESE?”姑娘一笑,“NO”。 我坐下来喝可乐,想着歇完脚就继续出去逛。反正这个武术馆看起来现在也没人,恐怕也不会让人随便参观。 我的身后突然有人发问:“BEIJING?”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太太。 我答:“SI、SI”(是的,是的)。 老太太马上就顿时满脸生笑,她向我招手,意思是跟她走。 她带着我走过侧门,进入了陈列馆。借助翻译软件,我首先弄清楚了一件事情,老太太叫Delaray,发音为“黛拉拉伊”。

◻︎我和黛拉拉伊 她指着自己,“我,妈妈的妈妈,中国人。”我仔细端详黛拉拉伊,高鼻深目,经她一说,才能看出一点中国人的模样。我低头,看见黛拉拉伊穿着一双中式搭襻布鞋。 我很开心,很难得在中国城碰到一个对同胞热情的“中国人”,这个“中国人”依然是打着引号,她也很高兴,很可能是她遇到了一个不用打引号的真正来自中国的中国人。 黛拉拉伊带着我四处参观。 从满是陈列品的壁橱里、墙壁上,很容易判断出,武术学校是一个叫“李荣富”(Roberto Vargas Lee)的古巴人开的。我查了资料,李荣富是中古混血,祖籍中山,1994年公费留学,在北京体育大学学习武术,1995年,他开了这家古巴武术学校,教授武术、太极和气功,从这里已经走出了8000名学员。每年,他们都会在哈瓦那举行一些大型汇演,也代表古巴来中国参加武术比赛,还参加了2008年奥运会武术表演。

◻︎武术馆的展品 墙壁上到处都悬挂着“中国功夫天下第一”“气功”等字样的条幅,更多的则是武馆里的学员老师去中国或者其他国家参加武术比赛的照片,看起来,一些古巴人也很痴迷中国功夫。 我在非洲的乡下见到录像带租赁店里整整几排成龙、李小龙、李连杰的录像带,中国武术被当地哥们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每天在在沙滩上练习“功夫”;远在阿根廷,也能见到一大批当地人在学习太极。我碰到一个美国德州的老太太,来中国旅行时专门去了趟我的老家河南,只去朝圣了少林寺。我跟她说,你看到的中国功夫只是存在在电影中,她涨红了脸告诉我:我不能相信你。 所以,一直挺关注传统武术和现代格斗术到底哪个能打能实战的我,看到墙上的“天下第一”等条幅,我第一反应就是,这又是一个利用地理差距造成的文化仰望来赚钱的机构。 古巴花旦 黛拉拉伊特意拉着我去一面墙上看,那里有一组照片,这也是最触动我的——照片里的人物在唱粤剧,那些演员,看上去彻头彻尾的是“洋人”,但化的妆,穿得行头,跟在中国看戏一模样。

◻︎哈瓦那的粤剧团 黛拉拉伊一个个介绍,她不在了,她还在世..... 2018年上海电影节上有一部纪录片,叫做《上海花旦》。由香港导演魏时煜拍摄,讲述了一对哈瓦那的舞台姐妹。何秋兰没有中国血统,和妈妈在街流浪时,被养父方标收留,组成家庭。方标因为家人反对他学戏,而由广东远走古巴。黄美玉有中国血统,父亲是华人街有名的裁缝。何秋兰和黄美玉两人生长在三、四十年代繁荣的夏湾拿,小生黄美玉学习过功夫和舞狮,花旦何秋兰则以俏丽扮相红遍古巴的华人聚集区。

◻︎佳人及岁月(网络图片) 但1959年卡斯特罗的一场革命带走了华人街的繁华,她们俩人命运迥异,何秋兰做了收银员,黄美玉做了外交官。两人进入花甲之年后,又聚在一起,试图在华人街重新排演粤剧的这样一段故事。 我现在想,黛拉拉伊应该看过何秋兰和黄美玉的表演,甚至他们彼此认识都有可能。 黄金年代 我问黛拉拉伊的岁数,69岁,那么今年她应该是72岁了。1947年出生,我算了下,黛拉拉伊在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时,才12岁——她的童年,是哈瓦那华人以及华人社区的黄金年华。 1847年6月3日,206名契约华工被西班牙人带到了哈瓦那。他们被卖到古巴各地的甘蔗园和糖厂。这些苦工的契约期是8年,期满后陆续赎回了自由身,很多成为小商贩。早期的华工生活非常困苦,1870年,由于中国侨民在古巴独立战争中的表现,古巴政府废除了所有华工契约。 另外,在那个年代,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淘金的华工因不满种族歧视,纷纷南下,来到古巴讨生活。到1874年,古巴华工达到10万人。但当时,华人地位低下,很多人都和当地的古巴人结婚。华人落地生根的能力太强,到了鼎盛期,古巴曾有15万华人。所从事的工作从以前的饭馆、洗衣店、水果店,到各行各业,还出现了3个将军。哈瓦那的唐人街,也是整个拉丁美洲最大的华人聚居区。

◻︎黄金年代华人街(网络图片) 而华人的文化也在影响着古巴人的生活,比如在古巴,一部分没有华人血统的古巴人也会去拜关公。 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古巴是西班牙殖民地,最早被贩运到这里的多是非洲黑奴,多来自西非,他们拜得神很多很杂,但西班牙人奴隶主不让他们拜这些野生神仙,于是这些非洲人就将自己的神祇和天主教的圣人挂上钩,每一个天主教里的圣人都对应一个非洲人的神仙,在这众多神祇中,有一位名叫Changó,对应天主教的Santa Bárbara(圣巴巴拉)。这位Changó是个大红脸,手持斧头,躁脾气,好斗。这看起来像谁?像关公。最早期抵达哈瓦那的猪仔华工,就和这些来自非洲的黑奴一起拜拜Changó,反正看起来像关公,这充分说明了中国人灵活多变的生活哲学。

◻︎三圣人(网络图片) 直到后来来到古巴的华人越来越多,社会地位有所增强,古巴华人才开始公开的拜关公。华人在过年、婚姻、生育等喜事时来拜,一些古巴人也来拜,觉得关公很灵验,也将关公称为San Fan Con,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San相当西班牙文的“圣”,我们在很多西班牙城市的名字里可以看到,比如旧金山的圣弗兰西斯科,圣安东尼奥。Fan可能发音接近“关”,Con发音对应“公”。一直到现在,一些古巴人也有拜拜关公的习惯。 遽变 黛拉拉伊和所有古巴华人的命运,都是从1959的古巴革命成功后开始改变的。 卡斯特罗带领一帮衣衫褴褛的人,其中包括切格瓦拉打败了美国支持的巴蒂斯塔军事政权,革命在1959年1月胜利,美国人都跑了,留下了小洋楼和小汽车,也就是现在我们能在哈瓦那街头看到的老爷车。 当古巴革命完成后,华人社区还没有意识到这次“革命”对自己的命运影响有多大——包括重新返回古巴的雷炳勋。毕竟这些古巴华人已经经历过好几次政权更迭。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古巴这次革命非比寻常,到了1961年,古巴宣布实行社会主义——古巴的旧企业被收归国有,继小商业之后,华人工业也落入困境。先是华人的棉线店,然后是烟厂和杂货店,甚至连华人墓地也在1967年被纳入国有化。百年发展的华人经济,基本上已经不复存在。 想跑掉的华人,也难。因为古巴限制外汇外流,一是手中的钱弄不出去,二是买不到票,即便愿意花高价买回程票,也得排两三年的队。但还是大量人逃跑,要么幸运的回国,要么偷渡到其他地方,比如美国。逃不走的,就只能留下来。留下来的就成为古巴这个社会主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雷炳勋侥幸在1966年跑回香港,两年后病逝。而像黛拉拉伊这样已经在古巴生活了三代的人,跑不掉的,也无处可跑。 1965年,中苏关系恶化,古巴必须站队,他自然地倒向苏联。而中国,当时被古巴视为“修正主义”。 而华人,因为没有外来经济支持,比一般古巴人生活更困难,中国城也是一片凋敝。华人也不再以古巴为海外谋生目的地,但之前的华人开枝散叶,据估测,古巴至少有50万人具有华人的血统。但是,出生在中国的那些华人,目前只剩下100多位,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华人街里看不到华人面孔的原因。 回暖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国际关系转变,中古关系趋暖,那座“华人街”的牌坊就是由中国政府出资兴建,所以很多路牌都是简体字了。中国城慢慢恢复元气。 值得一提的是,武术学校校长李荣富的太太陶琦,正是天坛饭店的实际拥有者。陶琦的父亲陶锦荣是上海画家,退休后一直在东欧和南美做生意,1994年来到哈瓦那旅游,当时盛传古巴试点经济改革,就留下来。按照古巴法律,只有古巴人才有资格兴办饭店天坛饭店,女儿陶琦和哈瓦那明星李荣富的结合,就让天坛饭店的生意越做越好,也接待不少名流政要。

◻︎陶琦和李荣富 那一天,我和黛拉拉伊坐下来,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以及少林、武术等中国字,黛拉拉伊只是笑,中国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遥远的地理概念。从她脸上,除了岁月留下的纹路,剩下的只是平静。 故土和中国,对她来说,也仅只是口口相传下来的印记和墙上的那些老照片。而武术馆外、在街上走动的那些年轻的古巴人,也许身体里也有中国血液,但对于故土,大多人终究会被稀释到不留痕迹。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次武术馆,黛拉拉伊还在,我送了她一个中国结做礼物。黛拉拉伊正坐在吧台,也是她经营的餐厅门口吃饭,典型的古巴黑豆饭。厨师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这有“china sopa”,中国汤。他带着我钻到厨房,打开锅盖,鸡架和不知名的蔬菜煮成一锅浓汤,闻起来挺挺香。但我完全辨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中国的那道汤。

◻︎中国汤 也许这就是黛拉拉伊以及古巴人印象中的中国味道吧。 我的故事讲完了。 这段故事沉淀了很久,有两年时间,这期间,我也看了一些书和资料,才把桥给搭起来。在这里,我必须反思自己对这间武术馆最初粗鲁的评判——我只是陷入了自己单向的评判标准里。而在古巴,武术,和即将在哈瓦那消失的粤剧一样,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他让这里的人,与远隔万里的故土重新有了精神上的链接,难能可贵。 谢谢大家,如果您对古巴和这段历史感兴趣,我向大家推荐一本书和两个纪录片。雷竞璇所写的《远在古巴》以及两个纪录片《华人移民史-闯拉美》和《古巴花旦》。

Yang在壮游者现场 图文:Yang(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Yang 摄像支持:老伴旅(laobanlv2018)团队 场地提供:正午酒馆 联系:[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