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于友谊的论述很多,我们之所以从德里达进入我们对爱情的讨论,是因为,他尤其强调说,友谊中的双方并不是完全对等的——在爱情中,在友谊中,总会有一方是昰施动者,主动方,有一方是接受者,被动方。大家注意,这两方可能随时在变换,不是说谁最初是求爱方就始终是主动方,可能这一次是我主动邀请你出来看电影、看完电影后我们吃冰淇淋,是你主动关注我的感受和情绪。
德里达区分了这两方,给予者和接受者后,他说,去主动爱,比被爱要更好。
他是这样说的,人可以被爱而对此并无觉察。但是,如果人是爱的主体,如果你主动爱,人就不可能对此毫无知觉,你对他人的爱,对于你自己来说,不可能是一个秘密。德里达把这称作一种“公理”。虽然被爱可能很舒适,你也可能很享受这种被爱的状态,但那种状态是可能蒙昧无知的,半知半解的,是被动的,它缺乏主体性。所以说,要努力成为给予的主体,不是接受的客体,要去“款待”他人,要去“发起”情爱关系。
那我们来看看自己的身边流行的是什么样的话语。
我们身边充满关于如何自我保护的论述——关于如何要求对方,如何让对方对自己好、照顾好自己,如何组织起一个家庭并让自己成为受益的那一方。大家不妨回想一下自己在中国读到的关于“爱”的大众教材,流行话语的载体,从像《⻘年文摘》这样的刊物到我们所听到的家中老辈人的嘱托,经常把感情当做一种资源置换,爱像割块肉一样容易减损,不能轻易给出去、必须看牢,如果你太勇敢,就好像你的价值都随之变低了。
我们很熟悉这些教诲,“被爱比爱更愉快更幸福”,“要找到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爱的人”,“对方爱你比你爱他更多,感情才牢靠”——当然,这往往是对女性的教育,这背后的原因是性别不平等,分手中女性权益得不到足够保护。所以女性不得不尽量实现自身性别价值。
但是,这些话语也让我们没办法足够体会到爱的快乐,给予的快乐,主动去建设关系的快乐。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是被动的那一方,如果我们只享受这种状态,这也就让我们没办法成为充分的有知觉也有能力的主体,充分的自我。
中国如今的情感关系也像市场,也像战场。在市场上人会不想主动出价,先去打听对方的预算空间;在战场上人像双方对垒,有敌友之分,很怕受伤。但当然是爱本身愉快,而不是被爱愉快。诗人奥登的句子也许能帮我们理解这一切:“如果爱不能相等,让我成为爱的更多的那个。”
大家要注意,所谓爱得更多,指的不是现实中的比较,不是说你要永远做实际在付出的一方,而是一种敢于爱得更多的意愿,一种“乐意”去爱的状态(willingness)。那如果你期待被爱更多,而羞于、耻于、不敢成为爱得更多的那个,那你也不可能拥有充分的自我。
所以在这里并不是在教大家在爱情中勇往直前的那些鸡汤,也不是在作关于牺牲精神的教育,我们是在说,爱情是你完成你自己的一个过程,尝试好的爱情,你或许会得到更好的自我,不是要像某些生活指南所强调的那样,你靠自我保护和变卖自己,去以获得更高水平的生活为目标。
第三部分
在今天的最后一部分,我们来沿着友谊与亲密的议题,讲讲志同道合的问题。如今大家在缔结关系时,讲完对方的职业、收入、家庭背景、教育程度,讲完房子和⻋,就是性格,喜好,爱爬山,爱潜水,就是豆腐脑喜欢吃甜还是咸的这样的生活习惯。然后也讲品质,可是在爱情中谈“品质”的内在含义经常不是是否善良或诚实,而是在看他对你好不好,是否忠诚,有没有无微不至照顾你。
当大家在说男人要有事业心和责任感时,强调的实际上是他有能力为家庭提供稳定的、不断增⻓的收入,是否会对家庭负责,而不是说这样的人本身值得欣赏,我们要和值得欣赏的人在一起的意思。
那我会特别想强调,在爱情中的亲密、陪伴、承诺、激情之外,还需要志同道合。这真的非常重要。当然对于有些关系来说,志同道合本身就是亲密或者承诺的基础。但我还是觉得,在如今,志同道合,以及对方的美德,以及对方值得欣赏的程度,这些被谈得太少了,这⻔课很希望能复活这些标准,希望这⻔课把美德带回到爱的视野之中。
那大家都知道女作家冰心。她晚年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她丈夫,叫《我的老伴吴文藻》。很动人,她写,“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到才和貌,而应该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然后是‘情投意合’(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在不太短的时间考验以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冰心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太讲究情投意合了。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在全⺠崇拜爱情的时代,大家既极其罗曼蒂克,又特别实用主义,重视吸引力,重视对方的能力外表,也就是才和貌,也特别关注是否合得来,能顺利地共同生活。
冰心这篇文章是1986-1987年发表的。的确,从八十年代到现在,整个社会都关注情感、生活习惯、日常生活。以至于一位人类学家哈光甜曾经说,其实现在汉语里不要总直接把日常生活作为概念使用和引介,反而是应该研究日常生活在中国是怎么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的,看看这些关于日常生活的话语究竟在强调什么、遮蔽什么,为谁,被谁主宰和引导。我们现在特别强调对生命的滋养,这简直是一种道教的生活方式。由于各种政治原因,我们不得不回避大问题,关注小细节,崇拜日常生活,以至于日常生活成为了今日的一种意识形态。日常生活确实也是一种政治,但对日常生活的崇拜,又恰恰是政治的后果,是中国的特定政治让我们沉迷于日常生活与个体生命的滋养,在私人生活的秩序里找到稳定性和自主性。
所以其实我很悲观。因为要倡导美德,友谊,甘愿爱得更多,这都需要一些让人能够愿意融合、能够互相信任的社会条件,而在此时此刻的中国,可能并不容易。一方面,在文化和制度上,这需要以承认差异的平等为基础,就是德里达说的“差异”。另一方面,如今大家处在一个社会激烈变动,人缺乏安全感、渴望稳定性的时代。在过去三十年中,我们越来越深地退到家庭私人领域中去为自己的生活提供一个稳定的重心,家庭真正地成为了难以掌握自身命运的中国人的“港湾”。同时我们又在推进财产权和产权观念的变革,以产权观念和有产者身份来理解家庭、婚姻、自我,那这种社会条件下,人确实会倾向于分清敌我、摸清敌情、定期存款、稳定投资式的自我保护,不太容易去“甘愿爱得更多”。
冰心在文章开头这样写:“我想在我终于投笔之前,把我的老伴——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吴文藻这个人,写了出来,这就是我此生文字生涯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因为这是别人不一定会做、而且是做不完全的。这篇文章,我开过无数次的头,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绪万千,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我决定要稳静地简单地来述说我们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共同度过的、和当时全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的‘平凡’生活。”她的这种描述,知识分子志同道合的平凡生活,让人非常向往。但在现在的中国又很难。
好,我们今天先是从两种流行论述,爱的五种语言,以及爱情三分论,开始讨论爱情中友谊的成分。之后我们通过德里达对亚里士多德友谊观的总结,进入了“爱比被爱更可取也更可贵”的话题。最后我们谈到,欣赏和美德、志同道合是友谊的核心成分,而很可惜,如今在流行的爱情话语中,这两点不太受重视。
最后来引用一段法国哲学家福柯谈论友谊的论述,来为今天的课程作结。他把友谊看成是一种生活方式。他这段话是在访谈中讨论男性之间有爱恋冲动的关系时说到的——他认为,男性之间,因为不像男女之间那样有社会允许婚姻制度的保证,关系不容易以社会规定的方式正常运转,人们就需要自己去发明一套沟通的符码。
福柯是这样说的,“和他们发展某种关系。这对我来说一直就非常重要。不一定是以配偶的形式,而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之后,他问,“如何才能在一起呢?如何生活在一起,共同分享他们的时间、⻝物、房间,共同分享他们的闲暇、忧伤、知识和自信?......从字母A到字母Z,他们必须发明一种现在仍未成形的关系,那就是友谊,也就是说,可以给予对方欢乐的一切事物的总和。”
这段话真是感人至深。福柯说的是同性恋式的关系,但其实在中国,如果我们想要缔造一种类似友谊的爱情关系,也许我们也要从字母A到字母Z,以各种方法来亲身实践,去发明一种现在仍未成形或者已经被放进博物馆的关系。好,我们今天的爱情课,也是友谊课,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