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14 爱是友谊的一种（上）：爱比被爱更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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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们这⻔课的走向，是顺着破除浪漫爱的幻想这个逻辑下来，试着倡导几种新的爱情理想。上节课我们讲了“爱中没有主权的位置”，今天我们来继续完成这项工作。

我们的立论，其实在标题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爱是友谊的一种。这是不太常⻅的视⻆，所以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如今流行的关于爱情的分析。

可以分成以下四类：

一类是，不少分析会从性的⻆度出发，谈双方与身体、与激情，所谓passion有关的吸引力。我们现在不再处在所谓“谈性色变”的年代，所以会有这种⻆度，它是把爱情视为一种基于吸引力的迷恋和激情；

第二类是，在分析爱情时，把它作为一种博弈性质、契约性质的人际关系，而把自己作为一种资源，那爱情就被视为一种可以盈利、可以有收成的自愿缔结的关系，那人们关心的就是怎样成功地在市场上做选择，物色到最好的买主和客户，或者把自己向尽量多的人销售出去。所谓“PUA”(Pick Up Artist)，国内称作“泡学”，也就是“泡妞技巧”，以及很多关于“你适合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最适合你”的论述，都属于这种实用主义的技术。

第三类，是有关如何维系⻓期关系的生活指南与成功哲学，比如怎样让婚姻和亲密关系更稳定成功，这种论述的核心词经常是“经营”，感情就像公司，是一⻔生意，有盈利，有亏损，可以量化，可以计算⻛险，当然也可以对冲⻛险，人就成为管理者与合伙人。

第四类，是很流行的所谓的“女性主义”的论述，是不是真女性主义且再说，有学者将这种论述命名为“女利主义”，它是一再去提醒女性在今天的中国会处于职业上的不利地位、在婚姻中处于相对受剥夺的地位，因此它会特别强调说，你一定要想清楚你的底线在哪里，你必须对你的丈夫、你的婆家、你的男友提出哪些要求。这种话语当然不是毫无必要的，它是在立法不够完善时、对女性的制度化歧视和剥夺之下，帮助女性提高自我保护能力。但它有一个问题在于，它会因此特别强调“对方应该为你做什么”，它不仅是一个要塑造女性主体性、解救女性、保护女性的话语，它还是一种把人看成可能被掠夺的资源、要人“千万不要吃亏”的话语。反过来，很多类似的说法是强调男性在婚姻中的自我保护的，把女人看成要骗钱的人。

那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观念，“爱是友谊的一种”，会和上面这些流行的论述⻆度很不一致。我们要讲一个有点老派的、很古典的内容。那就是，爱情中有友谊的成分，也可以说，爱情是友谊的一种。

我们会先讲两种关于爱情中的成分的理论，再讲什么是友谊，到第三部分我们会讲到，为什么爱比被爱要更可取。简单地说，我们现在接受的关于自我保护、关于资源置换的这种爱的教育，特别强调人在爱情中作为被爱者(receiver)的身份，强调要求与索取。但这节课想从友谊观念出发，强调我们要成为给予者(giver)，做那个敢于去爱的人。

最后一部分是比较老派的一部分，在几十年前，给新婚夫妇的祝愿经常是让他们要“相互帮助，共同成⻓”，爱情中的这个部分，今天却往往被人忽略。所以第四部分会讲讲“志同道合”的重要性。

第一部分

我们拿两种在大众中影响比较大的流行的“爱情成分论”或者说“爱情元素论”来举例子，看看为什么我们说，爱情中应该有友谊的成分。

有本书叫《爱的五种语言》，类似于流行心理学或者生活指南，这本书在英文大众中间对婚姻、对伴侣关系影响都很大。它是说，爱的五种表达方式包括：

1)给对方有质量的时间，比如一起度假，一起散步，好好谈话也可以说是好的陪伴。

2)要肯定对方，比如赞美与鼓励。

3)礼物。

4)服务，做让对方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在不同的关系里⻅仁⻅智，看对方需要什么、期待什么。

5)亲密的接触，包括性，也包括牵手拥抱这些。

那我们看，其实除了第五点中的性关系之外，前四种，陪伴，鼓励，礼物，服务，甚至第五点亲密接触中的牵手和拥抱，都是友谊中常⻅的情感表达方式。

所以这套爱情理论的作者会说，他开发的这套方法可以适用于各种亲密关系，包括同事关系、育儿关系、朋友关系。其实我们和伴侣在一起做的很多事，是和朋友在一起时也会做的，只不过有了稳定伴侣、生活在婚姻制度中以后，伴侣经常有优先性，或者我们对伴侣的要求会更多，希望由对方来提供这全部五个方面，这也有可能会给对方造成压力。这是第一种理论。

第二种理论，是在八十年代以来影响很大的一个理论，它是美国心理学家斯滕伯格提出的“爱情三分理论”，就是说最好最完整的爱情中，有激情、亲密、承诺这几个要素。激情类似于迷恋，亲密就是喜爱对方，承诺是理性的计划，这里承诺包括短期承诺和⻓期承诺，不一定是终生的承诺，但这个承诺会让你对关系有一个稳定的预期。

斯滕伯格说，浪漫爱这个概念就是亲密加激情。大家可以在纸上画一个三角，标出激情、亲密和承诺。如果两个人没有亲密，只有激情和迷恋，却作出了承诺，那就是很糟糕的愚蠢的、不理性的爱;如果激情和亲密都没有，只有承诺，那就是空洞的爱，只是在保持关系，指腹为婚就是这样；如果不太有激情，但有亲密和承诺，这就是⻓期伴侣关系的特点，中国说的多年夫妻像左手摸右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在这里想强调的是，这种伴侣式的爱，它有亲密和承诺，实际上也是一种独特的友谊。这种友谊基于相互了解、尊重和欣赏之上。朋友之间也有承诺感，相互信任，知道对方会支持自己，不会背弃自己。所以如今也有些家庭里，父母某一方会戏谑地管另一方叫“队友”，也就是一种朋友，是人生道路上或者育儿这项工作里有情谊的合伙人。

大家看，好的⻓期伴侣关系非常类似于一种深刻的友谊，只不过我们现代人，经过了浪漫爱情观的洗礼后，经过了自由恋爱的革命，我们会特别强调婚姻的爱情基础、努力让婚姻能⻓久保持爱情和激情。这表达了我们对自由的追求和肯定，其实可能也是出于一种恐惧，我们很疑惑婚姻关系在丧失激情之后还能依存于什么基础，我们尤其强调如何在婚姻中维系浪漫、激情和肉体吸引力。同时，现代社会里原子家庭具有核心性，在文化上，小家庭的价值高于家族，也高于朋友组成的共同体。因此，妻子会直接对丈夫说，我才是和你过一辈子的人，不是你妈妈，婆媳矛盾中你应该向着我，或者我比你的朋友要重要。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非常明显的变化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构成的小家庭，越来越是紧密的经济和社会共同体，夫妻关系比友谊、比父母、比工作伙伴在文化上都越来越优先。以前并不是这样。

由于这两个原因，我们不敢说，好的爱情是友谊的一种，我们只敢承认，爱情中有友谊的成分。

第二部分

现在我们来具体地谈谈爱情，和友谊之爱。

这是个相当古典的话题，古希腊人很清楚地解释了两者的差异，一个是 eros，情人的爱欲，一个是 philia，亲近之爱，表达友谊。情人之间的爱欲很珍贵，也很危险，经常带来紧张、占有欲与控制，还可能令人昏头昏脑、犯错、自私、自我封闭。柏拉图期待人们不被爱欲的激情所困，而是通过爱欲去追求美，达到真理，这就正是为吸引力和肉欲加入了一种友谊的成分，让两人相互理解，支持，鼓励，生命更坚实而向上，去平衡爱情中那些因激情而令人迷狂、甚至令人腐坏变质的部分。

那么古典的友谊究竟是什么形态呢？我们从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论述开始，讲讲古典友谊的类型区分。

德里达援引亚里士多德，他说，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有三种友谊：较高的友谊是建立在善的基础上的，与政治无关，是两个善良人之间的友谊;第二，比较平凡的友谊是建立在利用和有用的基础之上，这是一种政治的友谊;第三，在较低的层次上，友谊是建立在快乐、快感之上的。”

德里达发现，⻄方有两次友谊模式的历史性断裂，但是，从希腊到中世纪到我们的当下，友谊也始终具有一些恒定的特征，所以他要去追溯希腊时代的友谊来理解当下、启发当下。那古典友谊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呢?它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契约，其中一个是另一个人的延续和继承人。所以说，古典友谊的核心是一种兄弟情谊，虽然女性也可以有友谊，但那不是原型，或者说，姊妹情谊只是兄弟情谊的一种形态。

德里达说，那这种关系，这种兄弟情谊，是法国大革命《人权宣言》的基础，也是⺠主的基础。这句话听起来可能有些晦涩，实际上他是在强调友谊作为社会关系的原型的重要性。德里达强调一个概念叫做“差异”，我们要区别平等和等同。并不是要在相同的、相等的主体之间构造等同。那虚幻，也不可能，大家本来就不同；而是要让大家在承认彼此差异、差别的基础上，去建造平等的关系。得有博爱，才能存在有差异的平等关系。那兄弟情谊姊妹情谊，在承认彼此之间的区分与差别的前提下，产生情谊和联系，在这个意义上讲，正是⺠主的基础。换句话说，是友谊，而不是社会契约，才是真正的社会纽带。

我们可以沿着这条逻辑的道路假想一下，这样来想象爱情，理解爱情，能从对一个具体个体的爱与激情，进入到对更多人的博爱之中，通过爱一个具体的人，理解并且接受他与自己的差异，来学会去爱普遍的人。这样也许我们能更加自由和开阔，不只是以爱情为基础去构造现代小家庭，更深地沉浸在私人领域之中，以小家庭之间的相互关系作为社会核心。所以我们在这里谈爱情中的友谊观念，不仅是在谈另一种想象爱情的方式，也是在倡导另一种构造社会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