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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豹】10 杀死浪漫爱的美梦(上):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爱的形式

201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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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上节课我们把“快速爱”当作反浪漫的乌托邦实践,在日常生活里看到小事的大意义。今天我们的目的非常明确,想要破除一些对浪漫爱、对罗曼蒂克的憧憬,这可能会对我们的生活实践相当有裨益。

今天我们先从一部电影开始,以其中的主人公为例子,看看一个人是怎么样受到大众传媒的影响,“爱上爱情”的,她怎样成为了大众爱情话语的俘虏。然后再花一点时间讲《包法利夫人》。讲现实例子未免太过讽刺,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要杀死浪漫爱——所以我们选择讲两个虚构的故事。讲完这两位极尽浪漫的人物后,我们来聊聊浪漫爱这个美梦的不切实际。最后今天的课程会说,也许我们的任务是,摆脱浪漫爱这个我们从小受灌输得来的对爱情模式的幻想,也许我们该去创造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独特的爱的形式。

电影《与莫妮卡在一起的夏天》

1953年,导演英格玛·伯格曼拍了电影《与莫妮卡在一起的夏天》,更港味的译法是《不良少女莫妮卡》。先来说说它的情节,莫妮卡是一个劳工阶级的少女,父亲是个酒⻤,经常家暴粗俗的母亲。莫妮卡非常向往爱情,懒怠在工厂里做工。你恐怕能想到,她冲出工厂也冲出家庭的方式,是靠在酒馆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叫哈里,很年轻,只比她大几岁,受荷尔蒙驱使,眼睛里都是急于和她奔到床上去的一种急迫感。莫妮卡被憧憬推着走,哈里被欲望推着走,两个人在家庭反对下迅速结婚了。电影并不是到这儿结束,不过我们先讲这么多。

很多年后,在接受采访时,伯格曼边说起拍电影的那段日子,他说自己当时爱上了女主⻆哈丽埃特·安德森,“那是一段形式肤浅的感情...”。

当然注定形式肤浅。因为电影拍的就是一种肤浅的激情一种工人阶级肉体的活力一种想要逃离家庭和阶级的欲望。莫妮卡带哈里去看电影,我们如今常说的“星星眼”这个词,如果要给它一个字典释义,就是她望着大银幕上男女主⻆跳舞求爱时的那张脸。她直接看⻅了幸福,她想要附身到银幕中的人物身上去,想要过他们的生活。而她能模仿什么呢?她只能模仿浪漫的桥段。看完这电影,她就和饥渴的哈里在电影院外接吻了,开始了恋爱。

这不是个爱情故事。**这是个想象爱情、依赖爱情、模仿爱情的故事。**其实它的主⻆不仅是莫妮卡和哈里,不是这些人物,它真正的主⻆是电影。电影在那个年代是最时兴的大众传播工具,⻘春期少女着迷于电影,不仅靠电影去理解性感、浪漫、幸福、时髦这些概念,而且是被电影激发有了这些欲望,受到电影的教育,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一切,就像我们面对苹果手机。之后,资本主义世界里的年轻女工,隔着玻璃看商店橱窗里的高级时装,也看到自己与梦想中生活的距离,以为自己握住一个男人后就能得到美好生活。这不是纯粹实用主义,不是要去利用男人,而是一种浪漫的误解,以为爱情、稳定、物质、阶层上升都是一体化的生活,都是同一朵玫瑰花的花瓣。

我们多多少少都是莫妮卡,或许没有她那种靠男人逃离贫困与父母的绝望,但我们多少都生活在浪漫爱的幻觉里,演出一场场看来的旧故事。

受过大众文化消费的人,总是说爱说得很轻易,当然自以为是认真的。在微信里发一条“我真想你”,闪烁的无数金⻩星星从空中落下来,虽然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每看到时,也仍然会有点震动。现代人也总是在模仿那些浪漫的、伤感的、心碎的、生生死死的戏码,一边沉浸其中,心肌真的几乎梗塞,一边多多少少是在有意识地重复那些我们看来的听来的故事,比如,“此刻应当感到受伤”,“此刻应当抽对方一个耳光”,“现在是不得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了”。

不够难过时,我们怀疑自己是不是衰老了。不够感动时,我们怀疑自己是不是麻木了。大家都知道求婚时的下跪与成婚时的舞台庆典是我们最习惯的婚恋中的仪式,一再重复也觉得没关系,或者说我们能够忍耐,这是传统,这是象征,这就是文化本身。但实际上,我们在爱情关系中的模仿和重复的仪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哭泣中,在拥抱中,在开⻔时惊喜的眼神中。我们受到的教育、看到的故事,教我们要这样去体会、去表达爱情,去说你喝点热水。

小说《包法利夫人》

下面再讲讲爱玛·包法利,就是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主⻆,来和莫妮卡作个比照。

文学上有个专有名词“包法利主义”。文学家施康强这样定义“包法利主义”,“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另一个样子的能力”。他认为,“包法利主义”的存在先于包法利夫人,而且是超国界的。中国文学史上有无数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或始乱终弃的红颜薄命的故事。将它延伸到当今世界,⻘年男女对明星、对“大众情人”的崇拜,其实也是“包法利主义”的一种变体。

包法利夫人与莫妮卡所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是浪漫主义的文化。上面我们讲了,莫妮卡的文化读本是20世纪中叶最重要的大众娱乐媒介——电影。而爱玛·包法利的文化读本是她在修道院读到的罗曼蒂克小说。

其实,我们多多少少也是爱玛·包法利,在书里学来了浪漫,之后爱上了爱情。她把自己设想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并自欺欺人地过上了那样的一种浪漫的生活。作家殳俏就曾经写,谈恋爱中的死去活来,是当代人生活里可以自创的最便宜的戏剧。

浪漫爱可以说是一种现代最流行的宗教。它特别容易让我们在庸常生活中产生情绪,还沉湎其中,又很容易让我们摆脱日常生活,暂时逃到那个只与感情、只与这个人有关的空间里,山中一日,世间千年。它也非常容易让人产生成就感,要让另一个人受伤或者快乐并不难,在热恋中,当对方需要你时,你很容易觉得自己有价值。

而且浪漫爱的话语是:

第一,它是婚姻制度和家庭的基础;

第二,它说人在本性上就都需要爱和被爱,于是这就赋予了这些情绪、欲望、痛苦以意义,觉得这并不是浪费;

第三,它既方便又便宜,只要有另一个人存在就可以,就一定能有心动,有摩擦,有不满有怨怼,有过去有未来,而这另一个人你甚至不需要真的认识,可以是明星,甚至可以是虚拟人物。第四,而且浪漫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交流和沟通,它给我们充分的理由和他人、和朋友产生一种自认为很深刻、自认为简直直达心灵的关联。第五,它还创造社会关系。

以上这些理由,使得沉浸在浪漫爱理想中的我们,信仰这项宗教。它有“效力”,灵验,有“意义”,有社会性的结果,还直达心灵,有“组织”,是我们每日生活中的实践,让我们与其他人产生交往,有乐趣,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如今很时兴所谓生活方式杂志,要我说,爱情和婚姻是如今最流行、资本最能从中渔利的生活方式,应该有一本杂志直接叫做《爱情》,爱情和财富和稳定一样,是这时代最大的美梦。

这些听起来也许你会觉得有点抽象——为什么说浪漫爱是一场幻觉一样的大美梦呢?难道不真实吗?难道它不是有具体的吸引力和相互了解作为基础吗?我们可以再回到电影中看看细节。

作家福斯特提出过圆形人物扁形人物这个文学区分。

简单地讲,圆形人物就是立体的,有发展的,有深度的人物。深度这里不是深刻的意思,一个人的肤浅也可以是有层次、有侧面的意思。

而扁形人物经常在文学中是个功能型⻆色,是个道具,承担情节发展或者讽刺的功能。我们在生活中,其实常常扁形地看人,留在记忆中的圆形人物是相当少的。所谓人设,一般也是扁形的意思。

那我们看,《与莫妮卡在一起的夏天》这部电影,这段恋爱里,两个人看对方都是扁平的,哈里看莫妮卡是一具极其具有吸引力的肉体,莫妮卡看哈里是一些细小的人物特征,一些标签,一些具体事实,这里有信息,比如哈里生在什么地方,哈里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吃尖的,但没有了解,更谈不上欣赏。双方就仅基于这些侧面,迅速地开始了他们对于银幕上浪漫爱的效仿实验。那这样的浪漫爱美梦,像鞭炮,像烟花。有声响,有画面,但它留不下什么东⻄,也没有基础,它不是生产性的。它虽然表面上经常让人痛苦,但其实是生活里的消遣。

刚才我说,我们多少都是莫妮卡和爱玛·包法利。你可能不同意。或者,也许你会说,我是男的!不过我们说的不是女性问题,而是“媒介”的问题,是浪漫爱这种话语、这种情感模式经过大众传播后的作用。也有可能,你觉得你和她们一点儿也不像,特别清醒,不受那些话语的蛊惑,那好,恭喜你。

不过,《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说过,“就在此刻,同时在二十二个村庄中,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忍受苦难,伤心饮泣。”世间到处都是包法利夫人的不同形态,我们可能很清醒,不爱做梦,但我们作为现代人,作为浪漫话语影响下的一部分,我们很难说自己对于浪漫爱情,对于电光火石的刹那,对于所谓“原来你也在这里的邂逅”没有丝毫的憧憬。我们的冲动与我们的心酸往往也来源于此。浪漫爱是一种现代流行的宗教,而我们的爱情现实往往,很悲哀的,是对爱的一种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