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入俳句协会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一直在写俳句,但总也没什么长进,这也挺让人吃惊的。 我最近发现说我写不好俳句,不如说我写俳句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概而言之,尽管我的头脑中会浮现很好的灵感,可是要把这个念头纳入“五七五”的句子中,我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一般来说我总会多写出几个字来,而且除了我自己,别人一般看不懂我究竟想说什么,大家都要求我进行解释。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就是我写的东西大概称不上是俳句。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有时间就去俳句协会,而且一去那里就要大谈特谈新鲜有趣的话题,仿佛我是专门去妨碍那些一门心思念叨着写诗的人的。所以有人为了避开我的声音,甚至躲在厕所里写俳句。不过,尽管有我妨碍大家,大家还是能够把自己的灵感嵌在“五七五”的格式里,写出优美的俳句来。有的俳句被选入了“天”组,有的俳句被选入了“地”组,可是我的俳句却几乎从未被选中过。 同一个俳句协会的山藤张二先生和渥美清先生一提到我写俳句的故事就一定会笑着说:“因为你写了碧绿的颜色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一次我们的寄语是“毛豆”,于是我写道:“碧绿的颜色,里面豆子也是,碧绿的颜色。”这首俳句从字数上来看居然没有多写,实在很罕见,虽说成了“五六五”的格式,但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可是大家几乎都用一种轻蔑的语气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看不出来吗?”我感到很失望,要我解释的话就是毛豆这种东西煮熟以后很容易变成茶色,家里煮毛豆时经常看到毛豆那带着软刺的壳上带着一点茶色,可是不知为什么餐馆里端上来的毛豆总是非常鲜亮的碧绿色。把碧绿的壳剥开,一下子露出里面碧绿的豆子来,和毛糙糙的带着软刺的豆荚不同,里面的豆子光滑圆润,闪闪发光。“所以,应该是绿色的啊!”虽然我极力主张自己的说法,但大家越发盯着我看,只“嗯”了一声。 不过岸田今日子女士以及和田成先生他们却理解了我的意思,或者说他们是同情我吧,于是把我选为五课中的最末一位。从那以后,每当提起我写俳句的事来,大家都会说:“就是‘碧绿的颜色’嘛!” 其实我写俳句的历史非常长,从小学就开始了。我们小学的校长先生很尊敬小林一茶,这和校长的名字叫做“小林宗作”也有关系。校长先生教给我们小林一茶的俳句,我们一起背诵:“瘦瘦的青蛙,一茶不要认输啊,一茶在这里。”“不要打了吧,苍蝇也长着手啊,也长着脚啊。”然后是:“快点过来呀,和我们一起玩吧,没有妈妈的小麻雀。”校长先生为这首俳句谱上了曲子,我们一起唱,歌声深深地渗入了我们心里,小麻雀的样子令人哀怜。“白雪融化了,村庄里到处都是,快乐的孩子。”一茶就在我们身边,学习俳句虽然没有明确地写在学校的课程表里,但我们确实有俳句时间。 我写的第一首俳句是:“黑的野狗啊,先脱下你的军装,才可以到大陆去。”看来从那时起,我已经有了把字数写多的倾向。“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们,对流浪的黑狗很关心,而且当时连孩子们都把中国东北称为“大陆”,还有流浪的黑狗多半不会去当兵,从这首俳句里不是可以看出很多意思吗?”当我得意地说明的时候,小泽昭一先生说:“可是这首俳句没有寄语啊?”俳句里需要有寄语,这一点我也知道,于是我说:“‘黑’和‘野’难道不是寄语吗?”听我这么一说,大家都露出一脸“你已经不可救药”的表情,我又说:“如果‘黑’和‘野’不算寄语,那么‘猫’总是寄语了吧!”小泽先生说:“哎?猫?莫非你以为‘黑’和‘野’指的是猫?”“啊?难道不是吗?我一直以为‘黑’和‘野’指的是猫啊!”听我这么一说,山藤先生以观察力敏锐的画家的口吻说:“‘黑’和‘野’指的是狗!”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不少,总之我以这副样子写俳句,所以虽然写了二十年,还是没有什么长进。再加上我总是想起小林一茶的那首俳句:“小小的麻雀,快一点离开那里吧,马儿就要过来了。”我掰着手指数一数字数,心想:“连小林一茶都会写成‘五八七’的格式嘛!”便心安理得了,这样我当然不可能进步。最近我写的俳句字数更多了,比如寄语是“蒸汽”的一首俳句吧:“坐在火车上,手指在车窗玻璃上绘画,可爱的孩子。” 在俳句协会里,我们不在俳句上写作者的名字,而是由一位擅长毛笔字的姑娘把各首俳句誊写起来,摆在一起,大家从里面选出自己喜欢的句子,当然自己的作品除外。可是这种情况下由于只有我才会写成“五十五”的格式,一看就知道这是我写的,山藤先生照顾我的面子,说这首俳句里面有“绘画”的字样,选了我这首。在以“蚊子”为寄语的时候,我写道:“蚊子的声音,还有突然被吵醒的男子,找茬继续吵架。”写出这种句子的人实在是让大家无可奈何。 当我一边掰着手指头数,一边写俳句的时候,富士真奈美女士对我说:“哎?你试着写写短歌怎么样?”中山千夏子也说:“就是啊!”她们写的俳句好得让人嫉妒。 那是在沙拉纪念日出现之前很早的事了,我当时还写过这么一首:“疏散的孩子,向着开往东京去的火车,挥着生冻疮的小手。”虽说永六辅先生看了这首俳句,说:“看懂了。”可是自信如我,也觉得这句实在太长了,解释起来需要五分钟才能说完的话却要压缩在“五七五”这么几个字里,实在太难了!我现在已经放弃一半了。 所以虽说《故事特辑》杂志社的矢崎太久先生曾经几次提议我编一本俳句集,我都坚决反对,说:“绝对不可以!”矢崎先生是俳句协会的主持人,负责联络和决定场所、分发诗笺和毛笔、请一些擅长书法的女士来写字等。编辑俳句集的事因为我的反对而一拖再拖。 我写俳句时的别号是“楼兰”,我很喜欢画家劳伦瑟,所以想用“劳伦”作别号,小泽先生根据“劳伦”的发音给我配了汉字“楼兰”。当然,当时我完全没有料想到将来会在丝绸之路上大大闹腾一番。 由于我反对编俳句集,所以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我的俳句生涯也就如此而已了。不过为了证明我写俳句时并非一直多出好多字来,我把发表在《故事特辑》中的俳句借了几首过来抄录在这里,这些俳句并不是我的得意之作或是什么,我只是选了一些字数差不多的放在这里。 《秋刀鱼》 烤着秋刀鱼, 磨坏了修饰的指甲, 夫妻都忙着。 《湖之紫》 湖之紫桔梗, 不善言辞的嘴巴, 也是可爱啊。 《流星》 飞逝的流星, 没有心事可许愿, 暮年已来到。 《纳豆》 纳豆作饭菜, 便当饭盒的盖子啊, 那么难打开。 《云雀》 手指着天空, 问那是不是云雀, 聋哑的孩子。 《空气》 纵然寒彻骨, 却如空气一般平淡, 男子的死亡。 《山药汁》 榨汁机响着, 山药的声音吗? 倦怠的日子。 《念珠》 那一串念珠, 陈旧的粒粒珠子, 渐渐变僵硬。 《买日记本》 若是平假名, 可以写下五个整, 买日记本吧。 《第一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 电话那端的纽约时间, 竟还是昨天。 《压岁钱》 我的压岁钱, 叔叔已不在, 再没有人给我。 《鲍鱼》 嚼着鲍鱼的, 英俊男子的太阳穴, 摸一摸看吧。 终于找到字数正好的句子了,可是我刚才一数,发现这些俳句里面正好是“五七五”格式的总共仅有五句。而且当我重读这些俳句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忧郁呢?看来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要有出版俳句集的念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