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跨越千年数以万计的佛经写卷,为我们揭示了一副鲜活的中古文明画卷:起源印度的佛教,在丝绸之路上开枝散叶被文字所记录,又与华夏特有的书法艺术相结合,最终形成了抄经这一风靡全社会的民间风俗——上至武则天、圣德太子这样的统治者,下至平民百姓,都会通过抄写佛经来祈福和表达宗教上的虔诚之心。 如今的数字时代,我们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依然看到有年轻人秉持着抄经的传统。他们的目的,有的和古人一样出自于信仰;或带有功利性的愿望,比如祈求平安吉祥、消灾避祸;也有人出于完全非宗教的动机,单纯希望通过重复的抄写来纾解压力、平复情绪、放松焦虑。 当代年轻人抄经的方法也是不拘一格:有人按照传统,用毛笔、楷书抄写;也有人用钢笔、圆珠笔等硬笔抄经;有人在抄写时,使用自己的字体,也有人临摹古帖,甚至描红;有人尝试电子抄经,用键盘输入佛经,甚至在日本,一些程序员坚持写程序不用复制粘贴,非要亲手把每一个代码字符敲打出来,他们把这种行为归为“抄经” ——听上去虽然荒诞不经,其实也不无道理。 而且围绕抄经还存在非常多的争论:有人觉得这是有益心灵的的生活方式;也有人认为在纸笔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当下,抄经没有任何实际用途,没有宗教信仰的年轻人只是盲目跟风,非常做作;有人从书法上认为传统写经的字体非常匠气,缺少变化,不能算作艺术;但也有人依据敦煌写卷的研究,认为很多古代名家的风格其实早已在写经中出现,有必要重新认识写经在书法史上的价值。 本期节目我们邀请 “三如堂经舍”的创办人黄秋原老师为我们讲解什么是写经?写经是不是像很多人认为的一样具有功德,能带来福报?佛教上怎么理解电子抄经?除了宗教意义,写经还承载怎样的人文和审美的世俗价值?在印刷术普及后,特别是互联网发达的今天,写经对当今的都市人又意味着什么? 本期节目由小红书特约播出。你的小日子,就是生活的大趋势。2022年12月22日,《2023小红书生活趋势》报告正式发布,预测那些在新的一年,将影响大众生活的十个趋势,同时也与JustPod共同发起「用生活重塑生活」特别企划,携手《忽左忽右》《杯弓舌瘾》《剧谈社》《婕伴同行》四档节目,一起探讨我们日常生活中正在酝酿的小变化。你可以在苹果播客、小宇宙、喜马拉雅、网易云音乐搜索、订阅收听。 内容包括: 04:02 何为“天雨粟、鬼夜哭”:华夏文明的文字崇拜 08:03 写经统合印度信仰、丝路学术、中国书法 14:32 抄经能带来功德和福报吗? 19:50 不懂佛法而抄经,是不是附庸风雅? 24:35 武则天之母和农民的老耕牛:祈福写经的技术与感情 27:25 重复抄写的意义:大石顺教尼和老人与海 32:18 敦煌藏经洞的发现与古人写经的制式 35:41 抄经人是工匠还是艺术家?写经体是不是俗气的字体? 42:53 名品《灵飞经》出自无名经生,让人思考书法史 49:56 唐人写经:法度和材料都有可取之处 60:28 丝绸之路的下游:圣德太子的汉文写经 67:05 作为现代人,还能从写经中得到什么? 写本时代** 根据记录文字的材料载体,我们可以划分三个阶段:从上古到战国汉朝的铭刻时代;从战汉到北宋的写本时代;以及从北宋到清的刻本时代。其中,写本时代的造纸术已经成熟,雕版印刷尚未全面流行,因此中国经典大多通过抄写形式传播。写经正是在这一时期风靡于全社会。
图为:云南西双版纳的楮皮纸制作 敦煌遗书** 敦煌自汉代起,就是中国连接丝绸之路的重镇。1900年,道士王圆箓在清理敦煌莫高窟16窟时,发现墙壁后面有一间密室,洞内满是各种佛教经卷等文物。这些文书被统称为敦煌遗书,年代从西晋一直到北宋,跨度约700年。敦煌遗书的数量根据最新的统计将近七万号,汉文部分在五万号左右,也包括梵文、吐蕃文、回鹘文、粟特文等丝路文字。 敦煌遗书的内容以佛教为主,占比超过85%。包括经、律、论三藏,也包括各种发愿文、忏悔文等。此外,敦煌遗书也含有儒道家的经典,类似《千字文》的童蒙读物,各种文学、历史地理、社会民俗、科技资料,以及一些经济文书和公文等,内容极为丰富。 敦煌遗书是研究中古时期中国、中亚、东亚、南亚的历史学、考古学、宗教学、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文学史、艺术史、科技史、民族史的重要研究资料,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和文献研究价值。
1908年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来到莫高窟,用大量银子换取了6000余件写本和200多件古代佛画与丝织品。图为伯希和在藏经洞拣选文书。 佛教文字化** 佛教产生于大约公元前6世纪的印度。早期教义主要通过面授和传诵来传播,不用文字记录,这一传统继承自古印度的吠陀文明。释迦摩尼长期生活在印度中部的摩揭陀地区,所以普遍认为摩揭陀语,也就是中印度语言,是佛陀传法的第一语言。为了扩大佛教影响力,佛陀鼓励弟子,到什么地方就用什么方言口传佛法。 佛陀灭度后,佛教弟子组织了多次结集,来整理规范佛陀的教诲和戒律。集结的过程类似于“三藏唱诵会”,集体验证通过的佛经被编成韵文,配以音乐,由弟子一同歌唱。从考古发现看,由释迦摩尼过世到阿育王时代的结集,基本没有记录佛教的文字,也侧面佐证了佛教早期是通过口耳相传的。 佛教的文字化和健陀罗有关。犍陀罗是丝绸之路上的绿洲文明,从古印度开始就不断自东往西扩张,最终建立起强大的贵霜帝国,成为印度、波斯和中亚文明交汇的中心。一般认为公元100年以后,健陀罗的国王开始用丝绸之路上的语言对佛经进行记录。直到公元4 - 5世纪,传说无著、世亲菩萨用梵语文字记录了弥勒菩萨的《瑜伽师地论》,成为佛经文字化的里程碑事件。后来在世界佛教的中心那烂陀寺,长期有人对佛经的文字进行编辑与修撰。那烂陀寺的藏书据说曾达到九百万卷之多。可见此时文本已经成为佛教学习和传播非常重要的工具。
图为:日本兴福寺无著、世亲菩萨菩萨立像;那烂陀寺遗址 房山石经** 房山石经是北京郊外房山云居寺石刻佛教大藏经的简称,是我国从隋代至明末绵历千年不断雕制的石刻宝库,也是研究古代艺术和佛教历史和典籍的重要文物。 隋代初年,北方接连经历北魏太武帝灭佛和北周武帝灭佛,出于担心佛法被世间的力量所清洗,由静琬继承其师慧思遗愿,自公元605 - 617年开始刻造佛经。此后的一千多年里,佛教徒在洞窟中刻造了数以万计的经石,又随着历史上的战乱而尘封。 1956年中国佛教协会组织了对印房山石的考古挖掘,期间发现通向石经的道路有三道石门阻隔,每道门上都写有,如果世界还有佛法,切勿打开。反映了信仰者担忧佛法失传的心理危机。
图为:存放辽金石经的房山云居寺地宫入口 大石顺教尼** 大石顺教尼是日本的一位女尼。她在失去了双手后,坚持用嘴咬着毛笔,抄写了大量佛教经文。这些写经如今被许多寺庙和美术馆收藏,在日本和歌山县还有为她设有纪念馆。 大石顺教尼的故事可以类比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让人在肃然起敬之余,也思考成功与失败、有用与无用如何定义的问题。
图为:大石顺教尼和她的书法作品 武则天为母祈福《金刚经》** 咸亨元年是武则天成为皇后的第16年,也是二圣临朝的第7年。这一年八月初二,武后的生母杨氏去世。武则天决定动用国家级的力量,为已逝的父母追福。于是命造《金刚经》、《妙法莲华经》各三千部。其中《金刚经》为一卷本,《妙法莲华经》为七卷本,也即总数24000卷。 为了完成这项浩大工程,国家专门设立了造经处。从各地调集高僧大德、写经手、装潢手、组成抄经团队。并任命了“判官”和“使”,作为项目负责人统筹管理。根据记载,这些书手主要来自秘书省、门下省、弘文馆、左春坊和集贤殿书院等政府机构。从目前已知散落在世界各地的50余卷经文看,这批经卷的用纸、装潢、抄写、校正都是少有的精致规范,呈现了皇家标准。
图为: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武后为父母祈福写《金刚经》局部刘弘珪书 为老耕牛写经** 除了贵族写经,敦煌遗书中同样包含大量感情真挚的民间写经。其中一件由公元911年的一位80岁的老农民所造。这位老农在耕牛死后,为自己的耕牛写了一部《金刚经》,一部《佛说阎罗王授记经》。根据题款,他希望通过这两部经的功德,让自己的耕牛“再莫受畜生身,天曹地府,分明分付,莫令更有雠讼”,从此能够往生到西方净土。
图为:老农为耕牛所写经文的题款 丝绸之路的下游** 佛教起源于印度;几百年后在北部的健陀罗发展为大乘佛教;又在丝绸之路上,被各国文字所记录;传入中国后,佛教开始和中国独有的书法艺术相结合结合,形成写经传统。因此,只有在文化传播路线上,处于比中国更下游的国家和地区,才接受了书法性质的写经,如日本、朝鲜半岛,也包括云南的白文写经、西藏的藏文写经等。 在这些地区,也不乏写经的高手,日本圣德太子就是一例。圣德太子是公元6世纪,日本飞鸟时期的政治家,对于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和在日本弘扬佛教方面,做出了巨大的推动。因此被人认为是佛陀转世。 圣德太子自幼喜好汉文书法,三岁开始习书,深得王羲之精髓,被称为“学王右军书,既得骨体,流笔如电”。从留存的字迹看,圣德太子的字体右肩上顶,有早期隶书书风,下笔果决,书写速度极快,符合他的传说中雷厉风行的性格。黄老师认为,圣德太子的独特书体,和中国宋徽宗的瘦金体可有一比。
图为:圣德太子写经(传);日本奈良时代皇家写经《集一切福德三昧经》(光明皇后御愿经・五月一日经);日元上的圣德太子 敦煌写卷和书法史的构建** 在所有敦煌的书卷中,书法上最具代表性的是唐人写经。唐代的经生,会用一种标志性的小楷抄写经文。这种字体,总体上比较规整,间架结构趋于完美,但细节上有着精细的回鋒和牵丝,赏心悦目,是一种非常漂亮的字体,被称为“写经体”。但很多人认为“写经体”规矩太多,太过于严谨和死板,无法体现艺术家的个性和创造力,所以这些抄书手只能算工匠,不算是艺术家。 而黄老师援引印光大师、启功先生和敦煌学者郑汝中的观点,认为其实不存在所谓写经的专门字体。“写经体”只是人们为了表现对佛教的崇敬虔诚,所使用的自己所掌握的最庄重的字体而已。因此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写经体。而历史上没有留名的抄书手中,也不乏能人。例如传世的小楷名品《灵飞经》自古被归在唐代书法家钟绍京的名下。后来我们渐渐才知道,它只不过是中唐时期一个不知名的职业书手所写。随着敦煌写卷的问世,和《灵飞经》、乃至于颜真卿《祭侄稿》风格相似,水准不相上下的经卷和残片也时有发现。很多唐代楷书四大家标志性的笔法,在敦煌也都先于他们出现。所以书法的发展可能并不像很多古人的认知里那么单一,随着对敦煌遗书研究的深入,很多传统书法观念都可能慢慢被改写。
图为:传世名品《灵飞经》的拓片与原迹对比;敦煌残片与颜真卿《祭侄稿》局部对比 正仓院和毛笔工艺** 日本奈良东大寺内的正仓院,建于公元八世纪中期,是用来保管寺内财宝的仓库。正仓院的收藏总数约达9000件之多,一半以上为来自中国的“唐物”。鉴真第六次东渡成功,带去的佛经、医药、书法等就存放在院内。因此许多在中国已经轶失物品,在正仓院仍有保存。 例如存放在正仓院的17支唐代的毛笔,就保留了中国失传的缠纸工艺。毛笔自战国至今,经历了多次形制和工艺的演变。今天常见的散卓笔,盛行于宋元之后。而魏晋隋唐时,人们多用缠纸笔。缠纸工艺主要用麻纸束缚笔柱根部,再添加其他毛料披于外部,包裹笔柱,最后纳于笔管之中。因此缠纸笔的笔头健劲且有弹性。黄老师经过自制测试,认为手感介于软笔和硬笔之间,能够满足快速书写的需求。根据正仓院的资料记载,唐代职业书手一天可以抄写2300 – 5900字,而明代嘉靖年,抄写《永乐大典》的书手,一天仅仅抄800字。而缠纸笔的缺点,是无法写出后世认为更具有艺术表达力的大字。
图为:正仓院;正仓院藏唐代缠纸笔,笔杆以凤眼、湘妃竹为主,帽首和杆尾用到黄金象牙,用料考究。 写经和现代生活** 今天的写经和古代相比,工具不同,技法不同,人们的目的和心态也不同。但写经中也有一些东西,没有随着时代而改变——它们都和人类的情感有关,比如通过写经祈福,寻找心灵的慰藉,寄托情感,释放压力,安抚情绪,这些需求古今并无不同。 甚至今天的人,还可以从写经中探索一些古人未曾接触的趣味。比如在审美上,我们可以依据博物馆、茶室和书房的展陈、照明条件,创作不同尺幅和形态的写经作品,装饰我们的生活。我们能够利用像小红书一样的平台,和更多人分享自己的收获。这些是我觉得写经能够穿透时间,给今天的人们带来的意义。
图为:黄老师将7万字的《妙法莲华经》写在一张7米*2.4米大纸上,在保留传统技法的同时,又突破了书卷形式。为现代人提供了新的审美体验;黄老师所写的一些茶室挂物,采用了新的装裱设计能更好地融入和装饰现代生活。